一
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
“回……回姑娘的话,这儿是……”
宁霜和青梅惊诧地张大了嘴巴,而后宁霜咬了咬嘴唇,狠狠剜了绣儿一眼。
氤氲的烟气弥漫着碧落,那一张满是血泪的脸,辨不出面目,熟悉,却又分明陌生。女子光着的脚,脚踝勾连着冰冷的铁锁,脚下,殷红的血随之蜿蜒而来。在刹那飞逝的烟影中,仿佛有什么从眼前呼啸而过:囚牢、锁链、暴室、私刑……
同屋的三个人都是尚服局司衣房里最普通的宫婢。终日埋头于布帛的织染活计中,卑微艰辛,难得与那些品阶尊贵的女官接近,如今得见,却还是个被谪罪贬职的。
伫立身畔的是一个清瘦的女官,颧骨突出,一双眼睛亮而隐光,“奴婢也不知。只道是犯了什么忌讳,而且,羁押尚宫局的时间与其他婢子被收押时并不同,要早那么一点。”
“啊……”昏迷许久的人失声叫了出来。
雪亮的闪电,在一刹那,将阴暗的屋院照得亮若白昼。女子睁开眼,目光流转,一瞬间,眸子里似有无尽锋芒在凝聚翻滚,纠结着。绣儿惊疑地张大嘴,还来不及捕捉,须臾,那眸色就转入沉寂,像一汪死水,深邃、黯淡,再无一丝涟漪。
“这臂环送给你,可那玉佩,却要还我……”
“多谢几日来的一番照顾。这臂环,是对你的报答。”女子说罢,从胳膊上撸下来一枚雕工精致的纯银臂饰。
韶光凑到绣儿耳畔,状似亲昵,幽淡的声线却化作了森寒之音。绣儿打了个哆嗦,咬着唇,眼底露出一抹委屈和羞耻。半晌,颤颤巍巍地从袖中掏出了那枚玉佩——坠子散了,丝绦都打了结,玉上的凤凰暗纹却依然栩栩如生。
可她并未在宫正司待太久。当宋月容于内斗中倒台,谢文锦上位,宫正司原属宫人被统统撤换之时,韶光又被调去了朝霞宫,扶摇直上,成为皇后娘娘身边最得宠的近侍宫婢。
一梦醒来,犹如死而复生。坐直身子,却发现睡的不是那又潮又脏的通铺,屋院明亮整洁,青色挂帘泛着淡淡馨香。韶光有一丝迷惑。
绣儿下意识地将袖口攥紧,“你醒了?”
这时,躺在床榻上的人呻|吟了一声。
绣儿换过毛巾,正偷偷将一枚玉佩从榻上女子的内衣夹层摸出来,闻言惊了一下,回头见没人瞧着,又讪讪地笑了,“不过是看她可怜。”
绣儿咽了口唾沫,点点头。
简单却细巧的挂饰,妆奁和床铺的摆设方式,确实是六尚下属四司女婢的住所。韶光扶着床榻下地,随即感觉到肩胛处一阵阵撕扯的痛楚。里衣和外衣也都被换过了,绢料干净柔软,比起暴室破旧的麻衣,不知舒适多少。
钟漪兰眸色动了动,忽然想起上头将人送来时,给的那两个字——从权。旧主已殁,新主不稳,从谁的权?是太后的,还是故去皇后娘娘的……钟漪兰觑了觑指甲上的丹蔻,使个眼色让宫人将桌案上的花样子端下去,然后看着芣苡道:“三日之后,你再带她来见我。”
早着一点?
“你叫绣儿,对吗?这衣裳,也是你为我换的?”
她是每个新进宫女的梦想,都巴望着有朝一日能获得泼天恩遇,身价百倍。可这传奇却于独孤皇后薨逝之时戛然而止,或者说,从皇后娘娘缠绵病榻,太后便开始不遗余力地驱逐朝霞宫宫人。曾经不可一世的婢子们在尚宫局的私刑中几乎凋零殆尽,唯有一个韶光,受过大刑,进过暴室,又被送到尚服局司衣房宫人的屋院里。
屋院外,乍起了一声惊雷。
“你……觉得怎么样?”宁霜的声音有些颤抖,就连青梅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,呆愣愣地瞅着从床榻上慢慢坐起的人。
没等青梅说完,宁霜使劲杵了她一下,“韶姑娘问这是哪儿?司衣房下等婢子的屋院啊!怎么,看着不自在吗?”
“多谢。”
绣儿眨眨眼,以为是自己看错了。
春寒已过,天气却依然料峭,细密的雨丝裹挟着寒意刮了下来,一阵猛似一阵。青梅伸手将支窗放下,摇头道:“又下雨了,后院的布帛还没干,这下又得发潮。”
韶光按着绣儿的肩膀,隐在袖中的另一只手,将玉佩握紧。
韶光醒了。
钟漪兰在指甲上涂着猩红丹蔻,瑰丽色泽,漫染着甜腻的香气。旁人如何她不理,进了司衣房,便如同扎在她眼皮底下,斤两如何,总要先掂量一下。
“既然是太后下令的,人又从尚宫局贬去了暴室,最后怎么给放出来了?”钟漪兰吹吹指甲上的丹蔻,不咸不淡地问。
韶光站在梦境尽头,回望,迷雾中一个蓬头垢面的伶仃女子。
“暴室是什么地方,捡条命回来就不错了,”那厢,宁霜略带嘲讽地抬头,“你当是皇后娘娘在世的时候?丧期都过了,还巴结她作甚?要我说,钟司衣将她放到我们屋,可不是让你去伺候的。”
自幼进宫,跻身宫正司后,直接被安排在了宫正宋月容身边。宋月容掌管纠察宫闱、戒令谪罪之事,是太后的心腹,连原任尚宫苏尤敏也要让她三分。家世微薄,却可以平步青云,曾惹来六尚宫人的诸多非议。
在床边照顾的绣儿闻声去看,一触手,额间滚烫。
青梅和宁霜从背后看不见绣儿的脸,嫉妒的心思,先入为主地以为是因那首饰。宁霜愤恨地啐了一口;青梅却抬起头,偷眼打量这总在流言中出现的女子。
韶光——是宫掖内的一个传奇。
“还以为醒了,原来又是在做梦。”桌案旁,青梅正绣着花样子,掂了掂膝盖上的针线笸箩,“能否待长还是两说,何必去管她。”